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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37期藝術評論 (文/陳平浩)

近期臺灣有三個年輕藝術家的小型展覽,不約而同「以創作介入政治」——這在當代藝術裡並不新鮮,新鮮的是三件作品都「政治不正確」:黃福惠在海桐藝術中心的個展《孤獨的遺產》(8.19-9.12);林羿綺在鳳甲美術館的個展《越洋信使》(7.25-9.13);廖烜榛、黃奕捷在台北國際藝術聯展裡的《冷靜》(7.31-8.30)。




身為一位白色恐怖政治犯、而且是「左統」政治犯(左翼統派)的女兒,黃福惠回溯了她成長迄今如何在左右為難、統獨夾擊、進退維谷裡,繼承(始終政治不正確)的父親這一份「孤獨的遺產」——孤獨者的遺產?孤獨地繼承遺產?繼承之後將成為孤獨者?或者,她如何叛逆這份遺產——叛逆那位叛逆者?對叛逆這件事叛逆?繼承叛逆而叛逆(如何在否定的否定裡肯定)?展場裡有三件充滿童趣的裝置:中國動畫《哪吒鬧海》、兒時床邊故事的重述與復刻、「碰碰車」在寫滿了政治標語或關鍵字的遊樂場裡彼此碰撞。也許,在展場裡挺著身孕大肚子艱辛解說作品的黃福惠,沒說出口的是:整理自己與父親的過去之後,她已準備好迎接未來,備妥一系列經過藝術手法轉化的玩具,讓這份遺產延續下去——不再是孤獨的遺產。




林羿綺近年以影像或錄像上溯家族史、乘「新南向」潮流、洄游返抵東南亞。《越洋信使》裡的實驗影片〈雙生〉,以連續三代兩兩成對的家族成員當敘事軸,勾勒家族離散史的航海圖:金門、臺灣、印尼——「從島至島」(小說家黃錦樹語)。她延續了先前「把寶島變鬼島」手法(比如《父域安魂曲》),把親族流離求生的印尼與金門也「鬼魅化」——而且恐怕是「共產主義的幽靈」:「金門八二三炮戰」與「印尼排華(反共)暴動」。前者呼應金門導演董振良的紀錄片《單打雙不打》(1995)與黃庭輔的實驗片《03:04》(2000)與《島》(2011),後者則回應了Joshua Oppenheimer紀錄片《殺人一舉》(2012)與《沉默一瞬》(2014)。不只如此,林羿綺還否定臺灣人「把寶島變本島」的主體意識建構,反而站在金門「把離島變本島」、以離心運動追問「主體為何」(這或許才是主體建構的致遠路徑)——全片始於金門的「鱟」而收束在金門的「洋樓」,先把洪淳修紀錄片《刪海經》(2013)裡的「海」與「鱟」復活,再把「洋樓」門楣上南洋「珍禽異獸」浮雕復活,中間夾了「雙生懸絲木偶」——以被操控的「偶」來追問被政經歷史巨輪或浪潮輾壓或推湧的「人」。



從島至島,廖烜榛與黃奕捷走得更遠,來到朝鮮半島。在「以亞洲作為方法」的論述與串連裡,南北韓「超克分斷體制」(白樂晴語)的談法,想必難免讓不少臺灣人懷疑這是「左統」立場。兩人分頭歷險、各自拍攝北韓與南韓,約定在板門店停戰區(DMZ)會合——在政治正確的視野裡,幸好最終二人錯過彼此、沒能見面。展場極簡,沒有肥腫的文字或文獻,僅有兩幀小照片、兩面大螢幕——兩張螢幕「背對背」(刻意迴避煽情的「面對面」、改以牢靠的「背抵著背」、彼此撐持協力警戒四方來襲嗎?)二面螢幕投影了兩人在南北韓分別拍攝的錄像,高俊宏在展覽座談裡認為這反映了南北韓「兩種時間」:南韓「資本主義時間」,發展爛熟,商品迷宮,沒別種可能性(遑論革命可能性)、無出口沒出路,陀螺原地打轉的時間;北韓「社會主義時間」,革命、進步、線性發展的大敘事,正像閱兵大典,精神抖擻整齊劃一踢正步向前走,其實原地踏步,從沒前進。而我認為,二面螢幕分別投影了「兩種身體(感)」與「兩雙(不安的)眼睛」:跳脫了(或無暇無力顧及)在「新舊冷戰」之間的亞洲大論述,兩面螢幕投影了「持攝影機的人」的(性別不同的)身體,在截然對立但同樣令人焦慮的南北韓空間裡的主觀視野,不乏難以言說無以預期但意外粗暴入鏡的影音。如此身體化∕個體化的視角和影音,恰好反過來回映了對峙的南北韓同樣集體主義的政經結構——而且全以影音進行論述,不以文字或文獻讓影音僅只成為註腳。)。



從島至島,共產主義的幽靈(以及招魂鎮魂驅魔打鬼的開壇作法迷魂煙霧),仍在這三件作品上空,徘徊不去。


文/陳平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