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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1期 藝術評論 (文 ∕ 鄭勝華)

本屆2020台灣雙年展,策展人姚瑞中以「禽獸不如」(Subzoology)為題,展現台灣當代藝術幾條不同創作路線,並希冀以此對應國際藝術的主要議題。儘管從佛教六道輪迴的概念切入,然而「禽獸不如」似乎以一種犬儒主義式的戲謔姿態,指出當代「文明人—野獸身」的曖昧形象,以及所帶有的隱喻與象徵,進而連結諸多當代不同的藝術創作,甚至對應科技、環境變遷,以及人類世的議題。



在此,我想聚焦於動物身上。畢竟,動物可能是人類藝術之何以誕生,以及催生出最初宗教、獻祭與神聖經驗的關鍵。



事實上,動物從未刻意與人做出區別(它們只是依據本能活在與其他物種或環境交會的世界);相反的,正是人類刻意想要與動物(性)做出區別。文明化的過程,就是人類否定自己身上動物性的過程;而現代化的歷程,更是進一步地將其他動物罷黜為低等「物」,甚至使之種族滅絕。這雙重的否定如今看來,卻似乎讓人類離人性愈來愈遠。



值得注意的是,從現存最早的藝術紀錄開始,卻總是與動物脫離不了關係。換言之,動物可能是人類進入藝術的重要關鍵。因此,如果要了解藝術,動物似乎是解開人性的鑰匙。



以距今約一萬五千年前的拉斯科洞窟(Lascaux cave)繪畫為例,根據法國史前考古遺址研究者歐朱雷(Norbert Aujoulat, 1946-2011)的統計資料,拉斯科洞窟中的圖像總共有1963幅,當中有915幅為動物形象,434幅為符號,613幅為模糊的形象,但人類形象卻只有一幅 。



關於這幅唯一出現人類的謎樣般繪畫。它描繪了野牛的死亡,由人類的殺戮所導致的死亡,引發動物本能的憤怒、暴力與攻擊,但相對應的,卻是人的迷醉、出神與性慾(那勃起的陽具)。動物的死,對人類而言是生命與物種存活的保證,但也是一場盛宴、歡慶與禮讚。看來,動物的死亡,即人類對其他物種次序與生命倫理的僭越,卻與自身生命的誕生緊緊地聯繫在一起。由此,人類必然意識到,兩者的交會產生了一個曖昧、模糊的空間,同時更因為跨越了自身,使他進入了未知的領域。動物的生命向度,是一個全然陌生、異質,甚至是超越性的,對此人類必然是懷著不安、驚恐、害怕,甚至混雜著崇拜的複雜心情。



由此促成演化上的重大進展是,跨物種的身分交融對人類的精神與意識層面上所帶來的震撼,使他首度了解到,儘管可能看不見,但卻必然存在著一個超越自身、更遼闊與深奧的東西存在。同時人類也意會到,精神世界的發現與參與,單獨靠自己是辦不到的,必須透過動物才能進入那個讓人既驚駭莫名,又深受吸引的神聖領域。



暴力、殺戮,以及走向動物,讓人類碰觸到更龐大的東西,並透過祭典、儀式性催生出藝術,而藝術的誕生反過來喚醒這一份日常勞動與工作時間所缺乏的激情、踰越與神聖。與此同時,人類萌發了「至尊性」(sovereignty)的觀念與生命理想。如果缺少了動物,人類是無法從勞動工作的世俗邏輯與經濟當中發展出神聖時間。而後者,正是人類逐漸發展出另一種有別於以身體、物理與功利行為來對待世界的方式,那就是象徵性活動。



今天,如果要重新思考人類的問題,動物必然是一個關鍵;同樣的,面對藝術之際,我們需要的也許不是藝術史,也不是材料、技法與形式的分析,而是以人類動物學(anthrozoology)作為藝術的擴張閱讀範例之一的認識路徑。更深層的問題是,是否唯有重返動物(性),愈是野蠻與原始,才能覓得真正的人性?



註1:法國史前學家,曾於1989-1999帶領研究團在拉斯寇斯洞窟進行研究,此處統計數據出自其研究著作:Norbert Ajoulat.(2005) Lascaux: Movement, Space and Time. New York: Abrams, p. 257.